美文欣赏灾荒

抗日战争远未发生以前,我还只有七岁(也许是八岁)的时候,因为天气干旱,我们村子和附近一带的乡下,曾经闹过一次灾荒。

那次灾荒,受害最深重的便是靠种田为生的农民。当时我爸爸还在杭州做事,虽因粮价高昂,我家由一粥两饭一度改成为两粥一饭,但靠了爸爸按月能拿回家来的薪水,生活上的变化还不算大。我记得,那一年夏天,海宁西瓜上市得特别多,又长得特别甜,价钱也不贵,所以我们家里反而能吃到更多的西瓜。此外,因为我家后门外的那条小河几乎没水了,河床两边成了小路,我每天上学和放学,就不必绕着村子走,可以直接从河床上来去,这使我觉得又方便,又新鲜,又有趣。而且,河床中央残留着的一条狭狭的泥水里,我还可以不花力气地捉到一些呆头呆脑的小鱼小虾。我把捉到的小鱼小虾养在一只瓷盆里,每来一个客人,就捧给他们看。特别是有一天,我还在河床上捉到了一只比铜板还小的小甲鱼,这简直使我高兴得发狂了。它既能在水里游,又能在瓷盆底面上爬,还会探到水面上来用它那两只小小的鼻透气,比什么玩具都有意思得多!

我真希望年年夏天都好久好久不下雨,年年都能让我捉到这样一只好玩的小甲鱼!

当然,因为旱灾,家里也发生了一些不方便的事, 的不方便就是吃水和用水。在我们村里村外,只有村子中心点的梅花潭潭中央还剩着一点儿清水,吃水用水,就非得用挑桶到那儿去挑不可。不过,问题也不大,反正有妈妈呢。妈妈说,她做姑娘的时候,生活在山乡地方,跟着我娘舅做过山里活,挑过泥担、水担和粪桶担,她的一双肩膀虽已荒废了多年,但年轻时候练就的本领是不会完全丢掉的。果然,妈妈把水桶担一上肩,就显出她山里人的模样来了,好像跟平常日子里换了一个人。村里人也都称赞她能干。一天,住在我家贴隔壁的 姑婆对我妈妈说:“师母呀,平日里看你那么文气,哪知道还有这身挑担的本领……”

“没法子啊!”妈妈笑笑说,“天热得那么厉害,两个孩子时刻不停要灌冷茶,浑身汗臭,每天一个澡也得给他们洗!我不过是一天挑一担两担水,算什么本领啊!你看看村里的种田人家,他们才叫辛苦呢!天天都在*日头底下朝田里挑水,男男女女都黑瘦得不像个人样啦!我听说,大樟树底下的阿糯大嫂,昨天中饭前晕倒在牛脚湾秧田里,到今天还昏迷不醒呢……”

“阿弥陀佛!都是前世作孽啊!” 姑婆皱紧眉头喃喃地说了这么一句,便又忙着挑她手里的花边了。

姑婆很年轻的时候就死了丈夫,出家到尼姑庵里做过“师姑”,现在和她的兄弟鹤卿叔在一起居住。我听妈妈说,“师姑”是“带发修行”的尼姑,但那时候我也不明白“带发修行”是什么意思。我只知道 姑婆是吃“长素”的,从来不吃鱼肉鸡鸭之类的荤菜,一块红腐乳就可以吃上半个月。她的兄弟鹤卿叔却在城里的酒菜馆里做厨师,天天回家都得带回几只鸡头来过老酒。他们家也和我家一样是不种田的,在旱灾的日子里,生活仍然和平常差不了多少。只不过 姑婆是个小脚,不会到潭里去挑水拎水,我妈妈挑回了水,常常要分出一桶半桶给她。但 姑婆在她家天井里种满了一盆盆的花,她自己用水很节省,却多半一瓢瓢舀去浇花了。

暑假开始了。这天晚上我上床后一直盘算着,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到小河的泥水里去捉一条小*鳝或是小泥鳅——在我的瓷盆里,还缺少这种“长条子”的小家伙呢。另外,我还打算去捞一些干净的浮萍和蕴藻,那会使我的瓷盆里更像一个水晶宫……

我正想得入迷,突然听到窗外传来了几阵雷声,没多久,竟哗哗啦啦地下起雨来了。我们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雨声了,它立即把一家人都唤醒了。雨越下越大,就像天上倒下了一条大河一般。

妈妈起身去关窗,但她站在窗口似乎又不想把窗关上。她探出头去朝黑黑的天空望着听着。

“妈妈,你怎么啦?快把窗户关上呀!”我赶紧提醒她。

“是啊,老天爷还是懂得怜惜种田人,降下甘霖来啦!满天都是乌云,看上去总算盼到了一场透雨!但愿能下它一整夜,到明天,大河小河就都能灌满水了!”妈妈到底关上了窗,带着满头雨水,回到了床前。

“妈妈,这场雨真能下一整夜吗?”我连忙问道。

“看样子能下一整夜……刚才我听见村里有人在大声说笑,到处都是高高兴兴的人声……”

“那我们后河埠的那条河,也该灌满水了?”我又急着问道。

“还用得着问吗?你这小傻瓜!”妈妈笑道,“河对岸阿糯大哥家的一块晚稻秧田,说不定也来得及救活了!”

“这么说,明天我想去捉小*鳝,就再也捉不到了!”我说着,就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。

“捉什么小*鳝啊?”妈妈立即追问。

“养到瓷盆里去的小*鳝嘛!”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说,“我瓷盆里还缺少一条会扭摆身子的‘长条子’呢!小河涨满了水,我怎么还能捉得到!要是再过两天下雨,那就好了……”

我说着还想再叹一口气,谁知,就在这当儿,我只觉得后脑勺上“啪”地着了一下,妈妈手里的芭蕉扇柄已经狠狠地落在那地方。妈妈这一下打得可重了,都把我打得眼眶里霎时噙满了泪水,睡在里床的小弟弟也给吓了一大跳。

妈妈什么话也不说了,她把我的身子使劲一推,就上了床。

我终于缩着身子呜呜地哭出声来了。要知道,我长到这么大,还从来都不曾挨过妈妈的打呢。

我越想心里越委屈,就越恨这一场稀里哗啦下个不停的大雨了……

这以后不久,有一天,我又听到妈妈和 姑婆在说话了。她们两个还是皱紧了眉头在那儿说话。从她们说的听来,这场大雨虽然解了旱,却还是没有解掉灾荒——因为村里人种的早稻已经大都旱死了,麦子收成也很不好,阿糯大哥家,还有别的一些种田人家,都吃不饱肚子了。

“阿弥陀佛!都是前世作孽啊!” 姑婆说到后来还是这句话,说完又忙着挑她的花边了。

从此,我常常发现村里有一些婆婆、婶婶、大嫂和大姐们,悄悄跑来找我妈妈。她们来了,总是站在墙门角落里和我妈妈小声说话。说着说着,她们往往会一边客客气气地朝我妈妈笑,一边却偷偷抹着眼泪。来得最多的是阿糯大嫂。

虽说我爸爸按月拿回家来的是同样多少的钱,但我家的生活却也渐渐变得苦起来了。妈妈本来答应我新学期开始后给我做一件新长衫,这时候却用二哥的旧长衫给我改了,她自己发髻上戴的一只镀金大银簪也不见了,在那只平时装惯了寸金糖、金钱饼和橘红糕的饼干箱里,如今装着的总是一点也不好吃的炒米花。

而且,这一切,妈妈还是瞒着爸爸的——她什么也不许我们对爸爸说。

一次,我见阿糯大嫂哭红了双眼站在我家墙门角落里的时候,妈妈竟背着爸爸(那天爸爸正巧从杭州回来)从米缸里舀了一小袋米,偷偷地塞给了她。我懂了——懂得我家的生活为什么会变苦的原因了……

八年(也许是七年)过去了。到了日本侵略*的铁蹄踏上我家乡的第二年,我已经十六岁,自以为成个大人了。这时候,我们家里的生活却陷入了绝境。爸爸从杭州沦陷后便开始失业,老家的房子又已经被日本飞机炸毁,我们就只好在鹤卿叔家里租了一间偏屋居住。爸爸长年累月都卧病不起。妈妈曾一度想跟 姑婆去学挑花边,赚几个手工钱,但 姑婆自己也没花边可挑了——因为宁波沦陷后花边行大都已经倒闭。

这样,我作为爸爸、妈妈身边的大儿子,就只好自告奋勇地把家庭生活的担子承担起来了。不过,当时我真正能够做到的,也只是跟着村里的小伙伴们去捕捉一点儿鱼虾卖钱,买回一斤两斤的六谷粉而已。到常常淹死人,因而最充满恐怖色彩的百尺溇深水里去摸几斤河蚌上来,算是我最最足以自豪的一项光辉业绩了。

然而,不幸的是,生活中更加严酷的考验向我家无情地袭来了——我的家乡又一次发生了灾荒。这次灾荒,比七八年前的那一次来势更加凶猛,范围也更大,似乎席卷了整个沦陷区。不,确切地说,这一次可不是什么灾荒,而应该称它为饥荒。因为这次灾荒并不是天灾造成的,而完全是由日本侵略*造成的——他们用各种办法穷凶极恶地掠夺老百姓的粮食去作*饷,使市场上再也买不到大米和别的粮食了,凡是可以用来充饥的食物,都成了价格昂贵的惊人的黑市货……

饥荒是从油菜已经开花、小麦还未登场的时候开始的。这一次,受害最深重的对象可和前一次不同。种田人家倒是多少还不至于挨饿,断粮的大多是既没田地可种、又无固定的工资收入的人家。首当其冲的就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家。豆腐渣糊和麦麸饼,已经成了我们的主粮,六谷粉糊算是上等营养品了。但妈妈宁愿在豆腐渣糊里多掺一些刺苋或芥菜,却坚持不让我们吃米糠。她说,人的肠胃比不得鸡鸭,吃了米糠就会肚肠不通,活活被塞死——这是她姑娘时得来的经验。

按说, 姑婆家里的景况要比我家好。她兄弟鹤卿叔仍在城里的酒菜馆里做厨师,每天还是带着鸡头鸡脚回家吃老酒。但是,饥荒一开始,鹤卿叔就坚决要和他姐姐分家了——各自分开吃饭。

一天,我上市场去卖鱼, 姑婆突然递给了我一只小口袋,央托我给她代买两斤米糠回家。

“ 姑婆,你买米糠派什么用啊?”我妈妈立即问她,“你家里又不养鸡鸭?”

“师母啊,说出来你可不能见笑。我想从明天起用米糠当饭了……”

“这是为什么啊?”我妈妈又吃惊,又诧异,“你家还不到这个地步嘛!”

“六谷粉和麦麸皮的价钱都太贵了啊!” 姑婆回答道,“你想想,如今吃一斤六谷粉,赛过早先吃一担白米,我舍不得花钱买啊!昨天我和我兄弟商量了一下,他也劝我说:‘你舍不得花大钱买六谷粉,那就吃米糠好了……’”

“不, 姑婆,吃米糠可不成!你会吃出病来的啊!”我妈妈赶紧劝她,“你家的鹤卿兄弟倒也是,他自己天天回家来用鸡头鸡脚下老酒,吃饱了老酒再吃白米饭,怎么能忍心叫你这个亲姐姐吞米糠呢!他的骨肉手足情都到哪儿去了?”

“师母啊,这也怪不得他。” 姑婆立即替她兄弟作了辩解,“我从十八岁守寡到如今,给他的拖累已经不少了。如今他还能留我在这里跟他一起住,已经够宽宏大量的了。再说,如今这年月又是兵荒马乱的,酒菜馆生意不好,他的鸡头鸡脚也快要吃不成了。古人说,‘夫妻本是同林鸟,大难到来各自飞’,夫妻尚且如此,何况是姐妹兄弟呢……”

“不对!不对!”我妈妈连声说道,“人哪能和鸟兽相比!人有人心,哪能像鸟兽一样只顾自己活命!见了陌路人也得解难救急呢,何况是姐妹兄弟!”

妈妈和 姑婆争论了一通,但也没有争出个结果来。到 , 姑婆还是坚持着要我给她代买两斤米糠。她给了我买两斤米糠的钱,还叮嘱我说,要我给她多跑一些地方, 能买到细洁一点儿的米糠。

我临走的时候,悄悄问妈妈,该怎么办?

“有什么办法呢!”妈妈摇着头说,“她非要你买米糠不可,总得给她买嘛!要不……”妈妈沉思了一会儿,突然又加了一句,“阿三,这样吧。我们自己少买一斤六谷粉,你另外给我买半斤面粉回来吧……”

“好!”我答应着,已经猜到妈妈的意思了。

果然,等我买了该买的一切回家后,妈妈就悄悄把这半斤面粉拌进了 姑婆的那两斤米糠里。

第二天, 姑婆把我大大地赞扬了一番,说我给她买的两斤米糠,分量特别足,而且细洁得没话好说了。

我只能偷偷对着妈妈笑……

在这些日子里,村里的婆婆、婶婶、大嫂和大姐们,又常常跑来找我妈妈了。她们来了,还是站在墙门角落里和我妈妈悄悄说话。不过,如今却是妈妈在对她们说客气话了,老是相互推让着些什么。等她们走后,妈妈往往会从墙门角落里拿一些吃的东西进屋——一大只老南瓜啦,七八根玉米棒啦,一小篮土豆啦,等等。有一天,妈妈躲躲闪闪地拿进屋的,竟是像拳头那么大的一小袋米,够我们吃一餐粥……

妈妈在七八年以前对村里的种田人家施的好心,如今可得到报偿了。也多亏村里人的这些无偿的救济,才使妈妈能够坚持着不让我们吃米糠。我暗中注意到,只有阿糯大嫂却从来也没来找过我妈妈。但我明明看见,这年夏收季节,他家在牛脚湾收割的麦子,阿糯大哥挑了七八个来回呢。我不禁暗忖:村里的种田人家中,就数她家最小气,最忘恩负义了……

又过了不久,我们村里便开始饿死人了……

妈妈真正开始发慌了。她每天一起床, 件事就是仔细察看我们一家人的脸色。开头我还不知道她这是为了什么,但很快我就知道了。这一天傍晚, 姑婆照例双手捧着个马桶一步一停地把它端出后门去,谁知她还没走出天井,却在她家的花坛边上倒地坐下了,尽在那儿喘着粗气。我妈妈连忙上去扶她坐到竹椅上。妈妈说:

“ 姑婆,你看,你天天吃米糠,倒马桶的力气也没有了,你歇着,这马桶让我给你端出去倒吧。”

“不不,师母,你还不知道这马桶该倒在哪一只粪缸里呢!” 姑婆喘完了几口气,苦笑着说。

“我知道。反正你家就是那么两只粪缸。”

“师母啊,可你哪会知道?如今我兄弟连两只粪缸也和我分清楚了。只因为我从吃米糠以来天天都不见有大便,他天天吃老酒和白米饭拉的大便多,就非要把粪缸里的粪便也分家——要不,等种田人家来买粪,给的粪钱得和我平分,他不就吃亏了。这只马桶是他的,就非得倒进他自己的那只粪缸里去不可。他晚上回家来,天天都要跑去仔仔细细查看一遍呢。”

“咦,世界上竟还有这样的稀奇事吗!”我妈妈可听得目瞪口呆了,“这么说来,这一场饥荒真是太可怕了,都使你家鹤卿兄弟 的一点点人心也丢掉了啊!可怕啊, 姑婆,这不是比饿死人还可怕吗!”

“阿弥陀佛!都是我前世作的孽啊!” 姑婆喃喃地说了这么一句,还是支撑着给她兄弟去倒这一只他所专用的马桶了。

等 姑婆一步一停地走出了后门以后,妈妈便悄悄对我说道:

“阿三,你看出来了没有? 姑婆吃了这么几天的米糠,脸孔浮肿得那么厉害,连手脚也浮肿了!我看她离饿死的日子已经不会太远了!我们眼看着她活活饿死,良心上说得过去吗!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救她呢……”

“人在饿死以前,都会先得浮肿病吗?”我问。

“多半是这样!”妈妈说着,又仔细地察看了一下我的脸孔。

从此,我也开始注意察看起我们一家人的脸孔来了。察看的结果,最使我担心的,就是我妈妈。我发现妈妈脸上也有了浮肿的迹象,尤其是每天的早晨,最为明显……但妈妈却总是不肯承认这一点,她注意的只是别人的脸孔。

就在和 姑婆说过话的第二天,妈妈犹豫了很久以后,终于下了个决心,瞒着爸爸,一个人悄悄到大樟树底下阿糯大嫂家去了。我当然知道她去找阿糯大嫂是为了什么。等妈妈去了回来后,我这才知道,阿糯大嫂没主动跑来找我妈妈,并不是她忘恩负义。听妈妈说,原来种田人家也有种田人家自己的苦处,特别是像阿糯大哥家那样租种人家田地的贫苦农民。再加上他家孩子又多,收的麦子早就只剩下万万不能下肚的一点儿种子了。

但他们知道我妈妈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,是不会去找他们的,所以,为了不让我妈妈空着双手回来,就忍痛让妈妈带回来了一升麦种……

这天晚上,我和妈妈便马上动手把这一升麦种磨成了麦片——眼看着一粒粒颗粒饱满的麦种都磨成了碎片,我妈妈都忍不住抹起眼泪来了。她说,她懂得,吃留种的粮食,等于是吃种田人家的命根子啊……

这一次,妈妈虽然不再用芭蕉扇柄来打我的后脑勺,但我心里却比挨了她的一下芭蕉扇柄还难受。我太不懂得种田人家的苦处了。

看来,世界上像鹤卿叔那样的人,毕竟是很少很少的。要不,我们一家人恐怕早就活活被米糠塞住肚肠了……

使妈妈最伤心的是,当天夜深人静以后,等妈妈盛了满满的一大碗麦片粥偷偷送去给 姑婆吃的时候, 姑婆想吃却无法下咽了——妈妈说, 姑婆的肠胃,已被米糠塞住了……

姑婆就这样活活被米糠塞死了。她临死的时候,我正在村里村外到处给她寻找番麻叶——据我妈妈说,用番麻叶煎汤喝,可以通肠胃。但村里人谁也不知道什么地方长着野生的番麻叶。

给 姑婆送终的,就只有我妈妈一个人。

选自《儿童文学·选萃》年12月

《儿童文学》杂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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